證券行業的分析師，很多都很愛面子。
不曉得是愛面子的人比較容易當股票分析師，還是當了股票分析師後，變得越來越愛面子。
哆啦A夢就是一例，他當了很多年的分析師，我剛開始跟他工作時，他為了塑造形象，一開始把自己說的非常開明 (所以絕對不會隨便罵人)，非常懂得享受人生 (所以跟其他沒有生活品質的分析師不一樣，他沒事絕對不加班)，非常有耐心 (所以他以前的研究助理沒有經驗，也沒關係，他還認真地教助理做人處世的道理)，為人非常和善 (所以辦公室裡的每個人，他都很尊敬對方，大家也很喜歡他、敬愛他)，非常有學問 (所以寫報告對他來說像一塊蛋糕，a piece of cake, 他的學問都高到可以寫書，更何況是寫幾頁報告)，非常惜才、愛才 (所以跟著他做是我們的福氣啊！)。
時間久了，我才發現這一切都是假的。
哆啦A夢的開明，是開宗明義的縮寫。他心情不好，一定到處找人開刀，罵人的話也絕對不會予以修飾。
就算沒犯錯，只要他想罵人，你還是得乖乖站在旁邊讓他罵到高興為止。他非常懂得享受人生，所以呢！上班時間無故蹺班已經是常態，沒人知道他去哪裡溜達，他的助理就要承擔不可承受之重，把他的所有工作一肩挑起，否則一旦他蹺班的事被其他人發現，一旦他表現不好被研究部主管罵，第一個遭殃的一定又是他底下的助理，屢試不爽。
他很有耐心？我想，只限於他心情好的時候，但不管是誰，心情好的時候都比平常態度良好不知幾千倍。
哆啦A夢有時候很喜歡把別人當幼兒園來教，以為很多常識只有他知道，其他人都不知道一樣，想藉著這樣的舉動來證明他是個多好的老板，但其實只是浪費我們的時間。
有一次他說要教我怎麼使用excel，沒想到邊教邊遇到挫折，不但教錯東西，還因為找不到相關的功能下不了台，硬是堅持了30分鐘，也就是浪費了我寶貴的30分鐘聽他廢話。試想，我使用excel的頻率比他高上10倍，他想教我怎麼使用excel, 再等個一百年吧！
更別提他老是以為他統計很強，以為全世界就只有他上過統計，舉凡log是怎麼來的，什麼叫隨機漫步理論 (random walk)，離群值或極端值 (outlier) 是什麼意思，他都要花上40分鐘來跟我一個一個解釋，就算我跟他說我知道這些是什麼意思，他也要說我當初一定沒有學好，所以繼續浪費時間來跟我解釋這些基本道理。
問題是，倘若他對那些艱難的問題也抱持著同樣的想法，我一定欣然接受他的教誨。卻偏偏，他只教簡單的，難的叫我自己google，還說這是給我的挑戰，說以他這麼高職位的人，日理萬機，是沒空教我怎麼舉一反三，身為下屬的我應該自己去領會。
如果他是這麼忙碌又日理萬機，為什麼還要浪費時間教我何謂離群值或極端值？這種一看名詞就知道是什麼意思的東西，也需要他花40分鐘跟我解釋？他要不要順便連九九乘法表是什麼都順便教一教算了？
他很和善？心情好的時候或許是，不過他心情不好的時候，分析師的架子就莫名其妙擺出來，好像一定要附近的人對他鞠躬哈腰，他才能體會到當帝王的偉大一樣。可怕的是，他心情不好的機率很高，每天都有三、四個小時處於不知名的怒氣當中。
我們都是為了公司做事，是公司付我薪水，不是哆啦A夢付我薪水。
這年頭很多小老板都搞不清楚狀況，還以為他們對底下的人施了多少恩，所以我們就該為他們賣命；還以為這間公司是他們開的，所以動不動對我們又踢又罵，我們都只能逆來順受。
他很有學問？哆啦A夢老是喜歡把當年念博士的那段故事掛在嘴邊，好像他多有學問，我們這些沒博士學位的人能跟他一起工作，是前輩子修來的好福氣。
但問題就在於，他並沒有博士學位。
有一次我實在是忍不住，就問他：「既然你那麼懷念當年念博士的事，為什麼當年不乾脆把它念完？念個兩年就放棄，只拿了碩士學位，現在一直在緬懷往事，不是於事無補嗎？」
我認為，既然哆啦A夢沒真正拿到博士學位，為什麼要一直提當年的事，故意誤導別人以為他真的拿個博士學位回來？其心可議！
沒想到，哆啦A夢聽完我的問話，就開始胡扯，說等我去念書的時候，就知道要在國外把書念完，是多麼困難的一件事，還說什麼不要以為我現在感覺比別人聰明，到了國外，照樣軟腳蝦一隻。
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有多厲害，我也明白「人外有人」這個道理，不論是印度人或是猶太人，世界上聰明的人那麼多，我覺得我可以跟他們在同一個時空裡生活，欣賞他們的認真努力，就是一種收穫。成功，有很多形式，不是一定要拼個你死我活，才叫成功。
大概看我沒什麼反應，哆啦A夢又開始他那一套邏輯 ── 當年呢，他沒念完書是因為教授對他有不公平的待遇，對他種族歧視，所以一氣之下，他覺得還不如回祖國賺錢比較實際。
至於真相如何，就留給大家自己想像。
他很惜才、愛才？我覺得他是妒才，常常動不動就在他的朋友面前貶低我，好像要以我的蠢、笨襯托出他的聰明。我只覺得，以他那種愛面子的個性，要懂得如何愛才惜才，可能是他下輩子的人生課題，這輩子他永遠都只知道怎麼固全他的面子，怎麼躺著從公司賺到更多錢，怎麼讓別人崇拜他尊敬他，其餘該盡的社會責任或是公民義務都跟他沒有關係。
我認識的其他股票分析師們，也是一樣很愛面子。
有一個股票分析師，認為能力高 = 每天很早下班，於是有一次公司季報說明會後 (earnings conference)，她就跟同業炫耀說，每次開完季報說明會，回到辦公室趕報告，不管多忙從來不曾留在辦公室超過晚上八點。
同業聽了是一陣羨慕，她則是露出微笑，還一臉訝異地說：「這不是很正常嗎？」
沒想到當天晚上開季報說明會的公司晚上八點還有一場電話會議，我可是清楚聽到那位女分析師打電話進來問問題，當時是八點半。
後來問她的研究助理，才發現她每一次公司季報說明會後都在辦公室留得很晚，忙著趕報告、改財務預測。
她當初在同業面前炫耀的目的究竟是為了什麼？只為了讓大家覺得她能力很強，所以很早下班？
另一個股票分析師也是一絕。
他在公司管理層面前都非常卑躬屈膝，沒什麼人格可言，但等他一拿到公司資料 (不論是他求來的還是從別的管道拿來的)，他一定會大肆宣傳他跟公司高層的關係有多好，公司高層都主動給他資料，盛情難卻。他也好苦惱為什麼要跟公司高層這麼好，大概是因為他做人太成功。
其實，他身邊的人都知道他是怎麼取得資訊，不就靠巴結那一套嗎？連某某公司高層都曾經抱怨過這個分析師太狗腿到讓人難以忍受。
還有一個曾經坐我隔壁的股票分析師，則是每天都找機會稱讚自己。
有一次他還大聲嚷嚷說他實在是太不應該，因為他的股票評等與財務預測太準，所以得罪太多同業，他很害怕以後都不能到別家券商去上班。
又忙不迭地說那些資深股票分析師也不過爾爾，像他隨便喊喊就隨便準，彷彿是上帝之手一樣。
重點是他的股票評等與財務預測準不準都是他在講，沒有人有同感。一個人可以這麼自得其樂，自我感覺這麼良好，我也很佩服他。
有時候我會覺得，這個證券分析行業真的很有趣，能讓我遇到這些奇特的人，真的是大開眼界。
有時候我又覺得很失望，人性原來如此脆弱，世界原來如此黑暗。越待在這個行業，越覺得人性本惡。
這種又愛又恨的心情，想必是很多在這個圈子裡的人，大家共同的寫照吧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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